提到私房菜,画面总是不期然就会浮上来,系着围裙的家人才是最好的厨师,知道你喜欢吃咸不爱放葱,牛肉几分熟最好,鲜虾清蒸即可,熟悉的身影穿梭在厨房和餐厅之间,热腾腾的蒸汽伴着寻常高呼的开饭声,连碗都是你常用的那只。
说到我们家,一道不得不提的红烧鲫鱼是类似传家宝一样的存在,虽然我妈妈在厨房里时时手忙脚乱,还要耸着肩膀夹住电话求助于外婆,不过红烧鲫鱼倒是从我记事起她就得心应手,像刻在骨子里一样。每每我循着香味跑进厨房里,揭开锅盖已经躺着一条滚着浓香的鲫鱼。
做这道红烧鲫鱼,我家里的分工也很明确,我爸负责在外面乐不思蜀地钓鱼,拎着渔箱不脱鞋就跨进家里来,留下一路的脚印和水渍,我妈就可以开始骂骂咧咧地杀鱼、烧饭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鱼兄离人体构造相差甚远,我一点也不怕看我妈杀鱼,往往她叨叨着“你爸终于肯回家”的同时,那鱼已经开膛破肚,尾巴最后勉力挣扎数下,溅到我脸上几滴带着鱼腥气的不明液体,我也见过特有骨气的鱼,死到临头还能蹦老高。
下锅前一个很重要的步骤是往鱼肚子里塞盐塞姜,这样可以去腥气,使鱼更加入味。加入各式佐料,小心翼翼地翻几次身,就可以盖上锅盖静候了,在这个过程中,汤汁会顺着鱼肉的纹理逐渐渗入,化成蒸汽把鱼整个包裹起来。
而我的角色,就是在即将出锅的时候,被我妈喊过去尝一尝咸淡,显然我是个中好手,还能根据剩余的汤量断言道:“虽然咸了点,但一会儿汤汁蒸少了应该差不多。”
说到我家的红烧鲫鱼这道私房菜,就不得不提传家的曲折过程,可能女孩儿就应该是要学会做饭的,所以某一天,我妈妈决定从教会这道菜开始我的必经之路。
明明是很简单的几道调料,盐、黄酒、酱油,当它们共同调理而成的美食经过味蕾,我总能分辨出眼前这道菜相较记忆的偏差。然而,当锅铲轮到我手里的时候,一切就显得没那么容易了,味咸了、酸了,鱼散架了,各种错误我仿佛经历了个遍。
原本的鱼汤出锅时呈现一种稻穗的麦黄色,上面会零星飘着浅色的油脂,使你产生菜的香气也是那种奶白色的错觉。但在我的手下,可能敞口的酱油瓶一抖,汤汁就会瞬间晕染成一种酱色,仿佛做的是酱油鱼,那几乎是灭顶之灾,我只能手忙脚乱地尝试把一些汤汁舀出去,重新加水加料。
我端上几次状态不佳的红烧鲫鱼之后,终于在某次成功了,但伴随着模糊记忆中我妈在厨房监工的身影,取得成功的兴奋被冲得很淡。我妈一直评价我从小就很听话,但我有时想可能只是我有个很老实的妈妈,把可能的一丁点风险都给我挪开。
不过有件事她应该不知道,就是我也曾经在初中本该到来的青春期,悄无声息地逆反过。某次为了迎接同学来家里做客,想做红烧鲫鱼,我妈又急着出门,特意提前混合好了调料,让我水沸了往里一倒就是,我当时却怒上心头,光想着“我都这么大了还不会吗”,于是在我妈走后把她调的味料全部倒掉,自己把握。最终我也没能知道是否恰到好处,由于我的疏忽,烧了很久的锅把水蒸干后,鱼便成了焦炭。
那是我少有的一次逆反试探,却因我的能力着实捉襟见肘,而自己降下了帷幕。
提起家里的美食,爸爸做出来的味道和妈妈的味道是截然不同的,而我认为后者才具有代表性。
在我妈的解释中,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我爸应该也做得一手好菜才对,但在他仅有的几次下厨中,总是随意买了几样我并不爱吃的食材,尝试一些奇奇怪怪的搭配和做法,结果就是,我只扒拉几口,和他在饭桌上大眼瞪小眼。我爸倒是个容易对自己感到满意的人,可以对着这些奇奇怪怪的菜肴一顿夸,在我妈的暗示下我可以表面上屈服,客气地表示“做家务的男人值得夸奖”,但抗议的味蕾是不会撒谎的。
对于做鱼,我爸也自有一套方法,似乎不屑于和我妈做重样。他烧的鱼汤才真正是奶白色的,颜色清澈鲜亮,不加酱油,味道极清淡,可能也更靠近鱼的本味。当时他大概不了解我一直口味偏重,烧了鱼会给我不停盛汤,说这样清淡的鱼才健康。要说我爸做的鱼也不是不好,但就是这样的机会也并不常有,所谓“爸爸的味道”也会被时间冲淡。
等到我上高三的时候,在外面租房走读,五十分钟的车程,父母每天轮流过来陪我,构建起了一个临时的小“家”。高考细细密密的压力像丝线一样把三个人重又紧紧地绕在一起,缺席许久的我爸也终于被拉扯了回来,等到某一天,我一步并作三步地跑回家,闻见红烧鲫鱼的香味,探出个头去,看见围着围裙的我爸在往锅里加调料,我妈在一旁指点,两人在厨房的烟气中一同回头冲我微笑。
我想,那个定格的时刻,使什么新的东西终于发生在那天那道红烧鲫鱼,我真正将其划归我家的私房菜,其实并不是这道菜的独特味道,毕竟对于不同的家庭,私房菜红烧或者清蒸有什么关系呢?而是它将我们仨紧紧系在一起的某种力量,使我们都能透过表面的口腹之欲,满怀家人给予的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