给久伤不愈的我自己
活到三十五岁的今天,第一次见到爷爷哭。像个委屈的小孩。头狠狠地低垂着,试图躲进身体里。急驰而过的卡车扬起一阵阵小风暴,凌乱了他一头稀稀落落的白发。
嘶哑哽咽的无力感,竭力克制的微微恸哭,显然让我手足无措了。停下脚步的同时,轮椅偏离了既定路线,停在了马路中间。
我不可能想得到,在我的有生之年,会见到这个骄傲了一生倔强了一生,在我心中只可仰慕无可替代的人,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刻。
想到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时,亲手给最疼爱的小儿子画招魂幡立碑打火纸,都没有红过一次眼眶。想到那个为了娶她和家人决裂,一路坎坷走过六十多年的妻子,如今昏迷不醒睡在他一眼就能望得到的另一张床上,他都平静如水。我坚定地认为,他有一颗这个世界上最无坚不摧的心,没有什么可以摧毁它。连核弹都打不进一个缝隙。
可是他却因为我不经意地提到外公外婆迟迟未立的碑,而被瞬间击垮。他那个犹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内心世界,被一句与他毫无相关的话,轻轻松松就击了个灰飞烟灭。
他俩死了,碑被儿孙们忘了立,我和你奶奶还活着呢,他们都不记得来看。
他们,指的是他的二儿子大孙子,我的亲叔叔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堂弟。
我傻傻愣在轮椅后面,一时语塞。我从不认为他是个需要被安慰的人。所以当他突如其来的抽泣迸涌而来,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。合适的语言。
爷爷,不记得来看,是因为不在乎啊。没有谁会彻彻底底忘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。你的眼泪与他们不记得无关,只是你们这几十年如一日付出的爱和收获的失望,完完全全成了正比,刺痛了你。
中风仅仅只是伤到他不能动弹,可他那颗刀枪不入的心,却被血浓于水的至亲撬开了豆油裂缝,用他们的冷漠,无视,疏离,不管不顾,轻轻松将那个豁口一下一下掰大撑开,直到他的整个世界,在今天,在一个未立的墓碑前轰然倒塌。
我只能告诉他,忘掉爱过的花。尽管它是你亲手栽种精心养护的。它要离开,就放它自由。否则你在它身上耗费的精力会越来越多,而你得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。
这世上一意孤行的强求是最消磨人心的。
爷爷,这句话,送给你。也送给久伤不愈的我自己。